俺娘臧校先
母亲驾鹤云天,已逾十二年....时逢母亲节,重发旧文,以资怀念。
多年前,俺娘带着我女儿上公园。当5岁的女儿看见她奶奶拿出一个什么证就不用买票时,不知为什么突然大喊了一句“我奶奶还打过鬼子呢!”惹得周围人一阵笑声和注目.....
俺娘晚年长期卧床,不能“脚踏着祖国的大地”,是她的憾事。
当她病情危重时,曾住进了ICU (重症监护室)进行抢救。这可能离她最后的日子不远了,泪水中我们准备了一切。但15天后,在ICU第一天就做了气管切开的她又回到了普通病房。出乎意料的人们无一不赞叹这位老八路生命力的顽强。
从那以后,她似乎完全进入了一种平如秋水的宁静中。但俺总是感觉她的头脑也许还在往事中风雷激荡,因为每当俺用家乡话向她呼唤时,她的眉头就能立即舒展开来,在她那凝重而安详的脸上,就会有少见的愉悦和兴奋。
俺娘仍旧容貌端庄。清瘦的脸上,一双曾经的秀目写下了她在人世间饱经的沧桑与历练。
她的眼神是复杂的,有怀念,有喜悦,有哀伤……她嘴唇紧闭时,仍显示出一丝坚强与刚毅。
2013年12月16日,她走进了永远的安详。
俺娘出生在山东诸城的一个小村庄,与俺爹的村相距不到7里路,叫水清沟。地如其名,这个村虽然小,但却山清水秀,同样它也把俺娘养育的眉清目秀。父亲的老战友们经常对俺说:你娘当年可是大美人咧!
臧校先摄于60年代
俺娘9岁丧父,与姥姥、舅舅艰难度日,18岁便嫁给了俺爹。俺爹异地求学离家后,俺娘成为家里劳动的主力。生活艰辛、苦涩。那段日子,就像冷寂的冬夜,寂静、漫长。
在国家危难之际,她知道民族崛起需要力量,于是她21岁时便积极要求入党,成为了山东沂蒙地区抗大一分校女子队的学员,后来参加了日照工作团、妇联等。这时,她与走上抗日前线的俺爹重逢了,此时的二人不仅是夫妻,更是同志。
70年代一次回家乡探亲,俺娘特意带着俺走了一遍五莲山区。她说她当年就是在这一带行军作战、动员老乡当八路、征集军粮军鞋什么的,这里的沟沟壑壑对她来说都十分亲切。上“抗大”后,也是在这山区内边读书、边学习军事,晚上行军经常可以在半睡半醒状态下走,就是睡,也是找块石头瓦片当枕头,天上涟涟阴雨,枕下潺潺——她们唱的“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的优秀子孙”,是“沂蒙山小调”、“大刀”、“三大八项”等歌曲。她还说过,因为一首苏联传过来的歌中描绘了革命一旦成功,家里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走到哪累了就可以住招待所、养了孩子可以送托儿所、人老了有养老院........等“神话”般的情景,所以她们无限憧憬,愿意豁出命去实现它.....
后来俺发现,俺娘特别喜欢山。她曾非常认真地告诉俺:“等我死了,别把我放在什么堂里,怪憋屈的。你一定把我送回五莲山,在那可以看山山水水,可以和战友说说话........多好!”
从小俺就听过她诉说过许多以往的旧事。她讲时,总是很平淡的,如同唠家常。可俺却能感受到其中的惊心与动魄。
鬼子进山东时,俺娘和其它几个村里的姑娘媳妇被鬼子圈住,押着向村中心走,一路上那鬼子一边哼啊地喝斥,一边用闪着寒光的刺刀在俺娘脖子两边穿来穿去。俺娘抱定决心,决不抬头看那个鬼子!低头间,只能看到那鬼子两个外八字腿和牛碲子脚咣哧咣哧地在中国人的土地上踩......俺娘忽然发现这鬼子有个特点:走路不回头!于是,俺娘奋起神勇,抓个空连翻几堵土墙,七绕八绕终于跑出了村!回望家乡,四处滚滚黑烟,耳听那一片哭爹喊娘之声,遂决心投奔八路: 不杀鬼子,俺们咋活?
俺娘参加八路军工作团后,有一次到某村工作,突然来了鬼子和伪军,是村的妇救会主任将她护住,说她是自家闺女,才逃过一劫。但同一工作团的一男二女却被抓住,男的被吊在树上,用磨快了的镰刀一片片的往下剐肉,直至剐成一幅骨头架..…女的被放入铡刀下一分为二....
抗战胜利后,俺爹上了东北,随后俺娘也背着俺大哥乘船北渡渤海出了关。当时三下江南、四保临江什么的,仗打得的天昏地暗。在通化、安东一带时,俺老娘还得过一次“黑死病”,在野战医院俺老娘住的病房门口已经挂上了白布条,就是通知收尸队注意、此屋有人即将需要埋葬的标志。后来有一被中国军队留用的原日本军医院的一个日本大夫,抽了自己的血给俺娘输上,才保住了一条命。
俺娘说,那老鬼子大夫后来还经常在她跟前买好:你的,病的好了,我的功劳大大的!
在那等惨烈的条件下,加之爹娘战事倥偬,只能总是把俺大哥放在“堡垒户”家寄养。俺想那时即使算是“堡垒”条件又能好到哪去?情况紧急了把俺大哥放在猪圈里养一阵子也未可知----能活着就不错了!结果俺大哥落下了风湿性心脏病。
等到共产党得了天下,俺爹娘随着红旗飘飘的队伍进了大沈阳后,条件也并没有立即好到哪去,当时实行的是供给制,爹娘每月的薪水除了买点牙粉肥皂外所剩无几。
俺娘回忆俺大哥好可怜:他聪明伶俐,容貌俊秀,未上一天学却喜欢看书,自学到了初中水平。可他十来岁时,居然走在大街上看见有人扔的苹果皮、梨核什么的,便偷偷捡起来,放一带盖的瓶子内,馋急了就打开闻闻香气.....
俺大哥病情愈加严重,既没有钱也没有当代社会那种实质权力的俺爹走头无路但血气方刚,为救爱儿进京直接找了与俺爷爷一起开天辟地、同为党的创始人的董必武。与俺爷爷“四十年前会上逢”、称俺爷爷为“不老松”的董老亲自安排,北京协和医院接收了俺大哥住院。
举家欢腾,希望仍在!
1958年春节前,俺大哥力劝在京陪护的爹娘赶紧回沈阳,以照顾俺等弟妹,欢渡佳节。
但春节烟花味尚未散尽,北京却忽传噩讯,虽经最好医生救治,无奈受限当时医技加之积疴沉沉,14岁的大哥撇了俺们自己走了!
他这一走,俺娘在北京八宝山哭昏过去数次....
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从山东到东北,俺娘从成长到成熟。她丰富了阅历,沧桑了容颜。多年的军旅生活,也使她疾病缠身。她在一篇自述中写到“过去战斗,生死不负,但和平时期还应服从组织分配,淡出了好,加上身体有病,工作怕要耽搁。”
俺大哥因重病先她而去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几乎将她这位坚强的女性摧毁。在家人的体恤和帮助下,她强忍悲痛,重新回到正常生活中来。她不顾身体的虚弱,先后到军区干部文化学校和军区后勤文化速成中学学习,之后到南市区妇联工作,于1959年到沈阳医学院任职,直至离休。
俺娘是一个为劳苦大众出生人死、奉献了一生的人,却从未跟人民索要过什么。多少老战友为她的待遇低而不平,俺也曾跟着悻悻鼓噪,但俺娘却说:“瞎吵吵什么,不知道打仗的时候死了多少人吗?”
俺知道,每个民族都有在历史长风中出生入死的人们,他们是会得到本民族万代景仰的。
否则,这个民族还有希望吗?
2024年,俺娘俺爹已经融入家乡山水,永世相伴......
1996年6月2日,臧校先佩戴《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建校六十周年》纪念章留影
永远的母亲 永远的怀念